斧子

醉中渴饮一川血,金甲寒映燕山月。

人间风雪生

故人一杯酒,晓月挂残勾。
当暗淡的曙色已透过这间破败酒肆的茅草顶,更夫打着梆子,跺着脚从屋后走过,棉靴踩在积雪上,嘎吱嘎吱的声响,便吵醒了桌上熟睡的人。
齐之侃仍是睡眼惺忪,有梁上的灰尘与霜花簌簌从头顶落下,落在他挺翘的鼻尖上,被冷气刺激,突然大声打出一个喷嚏。他甩甩头上的小辫子,这才算醒过盹来。
随即便听见一声轻笑,那声音像山鹰飞过雪岭,有一片绒布羽落在山峰上,轻飘飘,却格外柔软。只有在极为静的时候,你才能听得到他这声笑。
“小齐冷不冷?”蹇宾在桌边从容地收拾着行李,压着手脚的声音,摸黑将手边一样样东西放进包袱里。
齐之侃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件袍子,可手臂露在外面,枕了半宿,又冷又麻,几乎毫无知觉。他揉着臂膀,扭头见火盆已经熄灭,浅灰色余烬盖着焦黑的木炭,仿佛还在散发着糊味儿。
他似乎许久未嗅过这样的人间烟火气,齐之侃问到:“雪是何时停的?”
“丑时停的,现在出了月亮,天快亮了。”蹇宾又是一笑,从火盆的灰里翻出来一只煨着的铁壶,拧开来自己喝了一口,又递给齐之侃。
壶中还剩小半浊涩的黄酒,到嘴边时仍是温的,吞下后四肢百骸才开始活络,齐之侃舒了口气,腹中渐渐暖和起来。
蹇宾以前从不喝这种粗劣的酒浆,可昨夜,两人痛饮了几乎两满壶。说来很巧,齐之侃的水囊里盛的,也是这种黄酒,满满一袋,仿佛他出行前便预知将与故人相见。
世间有千万般风花雪月,可他们的重逢,没有花与月,唯伴风雪,是萍水相逢,是倾盖如故。

酒肆外是一趟废弃的行军小径,直通南北,荒草蔓生,当初齐之侃为修这趟路,熬了不少心思,蹇宾亲自绘的图纸。如今知道这趟路的人,除了他们二人,只剩些幸存的垂垂老兵。
在黄昏的漫天大雪中,两个疾行的人被阻了前路,带着一身掸不掉的泥尘,巧遇于酒肆门前。
若不是大风恰好吹开柴门,两人可能会在门前,相顾无言地戳上一宿。
他们都稀里糊涂地活了下来,都听闻了彼此的死讯,最初痛彻心扉的噩耗,也随着时间一点点消磨。齐之侃甚至觉得,面前的人,是人是鬼,是生是死,甚至究竟是不是他的王上,都不是那么重要的事。

“小齐如今做什么活计?”还是蹇宾先开了口。
“信差,”齐之侃摸着座旁瘪瘪的信囊,像很久未与人说过话,一个名字在口中艰难地转了几轮,被咽回了肚里,“王……你……您呢?”
蹇宾眼角眉梢多了些落寞与憔悴,不再是当年立国大典时意气风发的天玑王,也不是山林初见时的青葱和警惕,他从容坐在一隅旧屋里,腰背却还挺得笔直。
唯有垂眼凝视桌上如豆的一簇烛火,目光中无端带着锋芒,如寒潭中的流火。
“我在一个将军帐下作幕僚,他被派去边境戍边,我此行南下去找他。——小齐呢?小齐怎么会在这儿?小齐要去哪儿?”
若有明日,可否同行?
“我……要向北走,有一封至关紧要的信。”
情理之中,意料之中,蹇宾却像是惊讶,半张着嘴,末了变成一个苦笑:“那便罢了,将军那边,亦是军情紧要。”

蹇宾终于收拾完行李,最后要将铁壶收入背囊,忽然被齐之侃握住手腕,他另一手摸出来自己的水囊:“我俩换一换!你的铁壶太沉重……”
蹇宾摇摇头,抽回手来:“等再亮些,我们便各自启程吧。”
“天阴了。”齐之侃望着破窗外天光明晦,知道自此一去,便是山高水长。
风吹开柴门,天上又飘下细碎的雪花来。
一人向南,一人往北,雪上的脚印越走越远。

齐之侃的信囊里,其实只有一封信。
是截水城破之前,最后一封未送出的奏表,上面写了他曾在天玑北境修筑的防御,若粮草充足,可守数月无虞。
他总想着,要把这封信送出去。至于送给谁,却早已忘记。
蹇宾背着沉重的包裹向前,即使目的地还很远,在南方的边境,他的将军被敌军围困在一座孤城,缺少粮草。有一条隐蔽的栈道,画在天玑王室秘传的堪舆图志上,他从小就知道。
他要尽快赶到那里,将这一切告诉他的将军。

这是一条荒废的行军路,路旁是破败的酒肆,总有游魂于中羁旅,在雪中延伸向南北,两道脚印越来越浅。
一声鸡鸣后,路上的风雪,风雪中的酒肆,路上的人,全都烟消云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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